曹多勇：大限｜天涯·新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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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限

曹多勇

一

母亲死在那一年的腊月天。天空飘着庞杂的雪花，下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。母亲的双眼紧闭，不再看各位间的任何景致。

原本母亲是要在世期待这一场大雪的。天进腊月，家里的年货要买，家里的年货要腌。买年货，必要母亲一样一样地亲手买。腌年货，必要母亲一样一样地亲手腌。淮河两岸的人家都如此，哪一家过年都要腌上两吊子肉、两便条鱼。腌肉最好是肋条肉，有肥有瘦，肥的不腻，瘦的不柴。腌鱼最好是十斤上下的混子鱼，个头大，肉丰富，能腌出货。腌肉腌鱼是每一户人家过年必备的，除外还要腌上一只鹅或两只鸭。咸鹅咸鸭跟花生仁或大青豆一同烀出一大盆，油汪汪地才显得过年有分量。就算自家不腌这两样子，挨比年也要赶集买。至于腌猪头、猪肝、猪心、猪耳、猪蹄等，更显一个家过日子的阔绰与殷实。我母亲说，我们家本年就腌肉和鱼。我父亲嫌样数少，说，多腌两样子，少说要腌一只鹅两只鸭。

我母亲说，你看本年这个天，能腌出好年货吗？

自家腌不出好年货，去集上费钱也买不着。好年货只能自家腌。

我父亲说，也许过一过会下一场大雪。

我母亲说，你信我不信。

腌年货要好天。是要雪天，不是要好天。腊月天下一场大雪，腌出来的年货挂在北风中徐徐地晾透，会有一股子特别的腊味。天不下雪，腌出来的年货，仅有咸味，没有腊味。腊味是雪的味道，是雪消融在氛围中的味道。客岁和前年，腊月天都缺一场大雪，我母亲就没能把年货腌出腊味来。本年天进腊月，我母亲腌年货的积极性一点低落不起来。我父亲怕延长，天天都要催一催。我父亲说，不腌年货，赶明过年吃什么呀？我母亲说，现买现吃，吃新颖的。我父亲说，不吃腌出来的年货，还叫一个过年吗？我母亲被我父亲催得心烦。我母亲说，你过年，我不外年。

我母亲偶然说出来的这句话却应验了。她死在年前腊月天，没有过上这个年。

二

腊月天，他俩天天都要去赶集。赶集不是买年货，是卖泥瓦盆。家里有一条木船，父亲从四周小煤窑买煤炭装船上，沿淮河往卑劣行走八十里旱路，过怀远，进涡河，再行走一百五十里旱路，去一处烧泥瓦盆的场合。烧泥瓦盆要煤炭做燃料，我父亲就把船上的煤炭卖给那边的人家。烧泥瓦盆的泥，是黄河沉泥。旧时分，黄河夺淮，从涡河入侵淮河。黄河水流走，黄河泥沉淀下去。黄河沉泥，一块一块从河床掏出来，砸一砸，揉一揉，捏一捏，烧一烧，烧制成大的小的泥瓦盆。大的洗衣喂猪，小的洗脸和面，家家户户过日子缺不了。挨比年，父亲从涡河转头，带一船泥瓦盆，天天都跟我母亲去赶集。泥瓦盆，大套中，中套小，大中小三只套一摞，一摞拤一摞，装在架子车的车斗里。我父亲前方拉车，我母亲后方搡车，一块走一块“吱吱呀呀”响。不是泥瓦盆捆绑得不牢实，是泥瓦盆就是这秉性。“吱吱呀呀、吱吱呀呀”，一块上集上。

集叫顺河集。清代开发集的时分，这里地属顺河坊。我家离集六里地。出家门，走上四里地，过一道小河，再走上两里地，就能上集上。集东西走向，三百米那么长。从集西头上去，不休往东头走，去找摆泥瓦盆的园地。卖泥瓦盆，跟别的不一样，必要一块大园地，大的小的泥瓦盆“叮叮当当”才干摆得开。天进腊月，集上的村人一天比一天多，集上的年货一天比一天多。人挤人，货压货，很难找出地场停下架子车。我父亲拉着泥瓦盆不休往东走，不休往东走，走过买鱼的场合，走过买肉的场合，再已往两丈远，不得不休下架子车。再往东就出集，不再是集了。这里有一片空园地，大盆小盆摆得开。

我父亲问，就摆这里？

我母亲回复说，不摆这里摆何处？

我父亲说，那就摆这里。

我母亲说，那就卸车子吧！

“叮叮当当”一阵响。大盆小盆从车斗里卸下去，一摆摆出好大一大片。太阳光照射在泥瓦盆的釉面上，一闪一亮的，晃动街的景色，晃动人的眼睛。

不是他俩年事大，身子骨懒，起不了床，赶集落伍，抢不上集上的好土地，是由于过不了小河，空空荡荡的渡口不见渡船，赶早也白搭。你想想呀，数九天，北风烈，就算大河湾有村人赶集买呀卖的，都是太阳出来了，天气暖和了，吃罢早上饭，悠安定闲地去赶集。卖者不必要赶早占园地，买者更不必要赶早占园地。我父亲和我母亲卖泥瓦盆必要占园地，算另类，摆渡人不愿当另类看，没办法。泥瓦盆摆在顺河集顶东头，买卖天然受影响。一来是泥瓦盆，跟鱼肉不克不及比。村人上集买肉买鱼，那是过年必备的，家家少不了。村人上集买泥瓦盆，屡屡是不关紧急的，屡屡是随手牵羊的。望见，买一只泥瓦盆带回家使一使；看不见，少一只泥瓦盆照旧是过年。除非，家里真的短少泥瓦盆。除非，家里短少泥瓦盆真的过年不便利。如此的人家能有几户呢？幸而顺河集上卖泥瓦盆的就我家唯一份，天天都在这里摆摊子，村人赶集都晓得。就算不晓得，上集找人问一问就清晰。

村人问村人，我家想买一只黄盆，你晓得摆在哪场合？

村人叫黄盆，是泥瓦盆上的鳝鱼黄釉色。

村人回复村人，集上顶东头，大河湾村的老曹家。

村人脚下“踏踏踏”不休走到集东头，眼前一空一亮，就望见摆泥瓦盆的摊子。摊子大，泥瓦盆多，却不见几个挑选的村人。

卖肉的摊子上，卖鱼的摊子上，拥堵的村人多，黑漆漆的，嘈嚷嚷的，看不见挂着的肉，看不见摆着的鱼。肉的腥味，鱼的腥味，照旧在氛围中荡漾开来，一阵一阵凝重地往集东头挤压。我母亲不为所动，不去卖肉的场合砍肉，不去卖鱼的场合挑鱼。我父亲也不再催促我母亲，内心想天天赶集，哪天都能买，紧张看天。候天下一场大雪，再买肉买鱼回家腌年货不迟。

过晌午，太阳西沉，肉摊子收了，鱼摊子收了，村人下集了，我父亲和我母亲的泥瓦盆摊子上仍旧剩下不少。摊子摆设得原本就大，卖一半，剩一半，显得就很多。我父亲问，我俩收摊子吧？我母亲说，不收摊子卖给老瞎鬼呀！他们俩就“哐里哐当”地收摊子。大的套中的，中的套小的，一摞拤一摞，重新码在车斗里。卖半车子，剩半车子。剩下的泥瓦盆，由于总分量减小的缘故，就不像朝晨走在路上，“吱吱呀呀”的那么嚣张，如今是“哼哼呀呀”的，像牙疼低吟，低调得很。我父亲问，今天我俩吃什么？我母亲说，老样子。小吃摊子会合在顺河集的正中地点，村人下集不走，会合在这里吃喝。村人赶集就算不买不卖闲溜达，都要填饱肚子再往回走。我父亲喜好喝羊肉汤，吃鞋底烧饼。我母亲喜好喝绿豆圆子汤，吃油鳖子。我父亲要一碗羊肉汤，两块鞋底烧饼，坐下身寒不择衣地吃。我母亲要一碗绿豆圆子汤，两块油鳖子，坐下身消停徐徐地吃。我父亲用饭吃得快，半碗羊肉汤下肚，流出两行鼻涕，一头热汗。我母亲用饭吃得慢，说我父亲，你看你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，跟谁抢食吃呀？我父亲不休嘴，抬一下眼，看一下我母亲，头埋碗里持续喝羊肉汤，持续“呼呼噜噜”一阵子响。我母亲说，我看我不吃好饭，你一一局部能下集回家？

早上七点钟出家门，中午四点钟进家门，完毕一天的事情职责。

三

但是，顺河集的西头有一片空园地，只不外这么一片空园地不是摆摊子的好场子。空园地走进入是一条巷子，巷子不远处是一家棺材铺。顺河集的如此一种设置，恐怕周围支配十几家集不见第二家。一家棺材铺面临一条巷子，一条巷子前方空出来一片园地，谁个乐意在这里摆摊子呀？就算有人在这里摆摊子，又有谁乐意来这里买东西呢？周围支配的村人，都晓得顺河集西头有一家棺材铺。赶集的村人从顺河集西头上集，没形地脚步快起来，没形地要往巷子的深处瞟两眼。没形地从巷子深处就会吹过一阵阵阴风，人们不由自主地就会内心发紧，身子发冷，连声“呸呸呸”地吐唾沫，脚下生风走已往。凡事都有两面性，棺材的读音里，有“官”，有“财”。升官兴旺，不休是世俗人生的最大抱负。顺河集有了这么一种别样的设置，就是比别处的集兴旺，就是比别处的集繁茂。我父亲和我母亲去过别处的集，那边的园地宽广，泥瓦盆想摆西摆西，想摆东摆东。一集卖下去，却比顺河集卖出的泥瓦盆少不少。

这一天，我父亲拉架子车走上顺河集西头。我母亲从后方跑上前拦住架子车说，今天我们爽性就把黄盆摆在这一片空园地上。我父亲“呸呸呸”地连吐几口唾沫说，你不忌讳，我忌讳。我母亲说，你忌讳一个什么呀？要是有人进棺材铺买棺材，不是特地买一只黄盆带回去做老盆？老盆是丧葬的必备品，出棺时，宗子或长孙，高高处举过头顶，狠劲地摔地上，碎裂的片数越多，子孙越旺兴。我父亲拉架子车疾步走已往，我母亲跟后方一边走一边说，这么大的一片园地空在这里可惜了。

淮河岸边的乡村茂密，分布在顺河集周围的乡村少说有上百个。腊月天是奔赴天国的忙日子，要是一个乡村死一一局部，就是上百人，一一局部必要一只老盆就是上百只，猛然一下算一算，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数字。相对棺材铺来说，上百人上百口棺材，更是一个巨大数字，就算有一半死者家人跑过去买棺材，都是一笔大买卖。

暂不说棺材铺，再回过头说我母亲。要想穷究我母亲为何说忌讳话，恐怕跟不避忌活人准备本人的寿材有关联。一位白叟，如若生前准备好寿材，准备好寿衣，有了这么两样子，就算大限将至，行将就木，那也是一种安宁的等候与世俗的满意。

同一天下集，我母亲执意要进棺材铺看一看就不难了解了。不是上集摆摊子，我母亲不必上前去拦我父亲的架子车，她只身一人丢开我父亲，径直朝巷子里走去。我父亲停下架子车，“唉唉唉”地喊叫我母亲，大声地问你去何处？我母亲不答话不休步，脚下生风寻常快。我父亲扔下架子车撵已往，伸手扯住我母亲的衣褂襟，问你往这里走干什么？我母亲说，我想进入看一眼。我母亲脸上显露的一副羞怯样子，像她二十多岁随着我父亲一同进布庄，要我父亲扯一块花布做棉袄体面似的。当刻里我父亲脚生踌躇，不晓得是进入照旧不进入。那一年，我父亲六十一岁，我母亲六十一岁。一个刚过六十岁的人操心本人的寿材，无论怎样显得有点太早了。

我父亲无可怎样地说，你这个女人家真是的，棺材铺有什么顺眼的？

我母亲央求说，我就进入看一眼。

我父亲脚下一松动，就随着我母亲朝棺材铺走已往。棺材铺门关闭，不见一个卖棺材的人，不见一个买棺材的人。棺材铺没有灯光，阴森暗中，冷风习习，一口一口白茬子棺材，像是从水里漂泊上去，争前恐后地朝我母亲和我父亲的眼里拥堵过去。棺材铺就是棺材铺，撤除棺材照旧棺材，整个棺材铺堆放得满满当当的，大的小的，高的矮的，一概是杉木打成的。杉木棺材不算好不算孬，比柳树的要好一点，比柏树的要孬一点。我父亲牢牢地扯拉住我母亲站在门口不进入。这是我父亲的底线，不克不及让我母亲走进棺材铺半步。我母亲伸手指一口眼眼前的棺材说，我死后要是能睡上这么一口棺材就心满意足了。我父亲的神色煞白开来，赶忙地扯拉开我母亲，一边走一边说，你这个女人家乱说八道什么呀！那一刻，我母亲的肢体轻飘，像一个纸人。我父亲扯拉我母亲，手上一点分量拭不着。

四

隔天早上，我父亲拾掇好架子车，见我母亲睡在床上不起床，再一次发觉出异常。我父亲问，你怎样不起床呀？我母亲说，我头晕起不了床。我父亲问，你不是冬天里不犯头晕病吗？我母亲说，那我本年冬天犯了怎样办呢？我母亲躺在床上语言，是一副有气疲劳的样子。我父亲站在床前干搓两只手，不信赖我母亲会忽然地犯病不起床。

我父亲尝试地问，我俩今天就不克不及去赶集啦？

我母亲说，要赶集你一一局部去。

我父亲说，那我就一一局部去赶集。

我母亲说，不许你歇一集？

我父亲踌躇地说，那我就沾光歇一天。

我母亲说过话躺着不转动，我父亲木落落地看一看，转身去锅屋把两头牛牵出来。家里喂两头牛，冬天拴牛棚里怕牛冷，天天夜晚都牵锅屋里。牛牵锅屋里怕贼偷，天天夜晚我父亲都睡锅屋里。我父亲早睡早起，天不亮起床拾掇架子车。架子车拾掇好，约莫六点半钟的样子，恰好是天似亮非亮的临界处。我母亲起床，洗一洗脸，梳一梳头，就天明大亮了。赶他俩一同出家门，应该是大差不差七点钟。我母亲的头晕病一犯，我父亲一一局部赶不了集，去拿一根木棍从车把那边支持起架子车。泥瓦盆上车费事，卸车相反费事。一根木棍支持在那边，变小车轱辘的压力，内胎不容易气馁。

我父亲问，过一会我去请王麻子？

王麻子是村里的医生。

我母亲说，王麻子看不了我的头晕病。

我父亲再问，这一转头晕病重不重？

我母亲说，不算重。

我父亲松缓一口吻说，不算重你就睡一睡。

我母亲的头晕病，每年都要犯两回。春天里犯一回，秋日里犯一回，冬天里犯病少。我母亲犯头晕病，不吃药，不注射，就是躺在床上少吃少喝，一个劲地睡睡睡。躺一天，躺两天，躺三天。第三天，头晕病开头往全愈处走。也就是说，我母亲犯头晕病，少说三天不克不及去赶集。我父亲猛然间空下两只手不晓得干什么，屋里屋外不休转圈子。

我母亲说，你老在这里晃来晃去的，还叫我睡不睡？

我母亲犯头晕病，就算睡不着，也想埋头静气地躺床上。

我父亲走出衡宇门，无事可干就拢上两只手，斜靠门口晒太阳，两眼不安心肠一瞟一瞟地照应着我母亲。

我母亲犯头晕病，要是不躺在床上，想站站不住脚。头脑眩晕，身子晃悠，两只脚像是站在深水里，一漂一漂往上浮，眼出息物都是一颤一抖的。我母亲的头晕病很坚强，绝不痛惜地遗传给了我。我睡觉不克不及平躺，坐沙发不克不及后仰，身位稍不注意，头脑就眩晕，半天不惬意。我有头晕的弊端，就能了解我母亲头晕病的舒服。我父亲没有头晕病，大概他不克不及了解。我母亲的头晕病跟季候有干系，我的头晕病跟季候没干系，我父亲不是医生，这一点更是不克不及了解。我去病院拍CT，做反省，医生说我的头脑血管跟正凡人不一样。是遗传？我问医生。是遗传。医生一定地说。我的头脑血管跟正凡人不一样，就是我母亲的头脑血管跟正凡人不一样。不一样的后果招致我母亲有头晕的弊端，我有头晕的弊端。我妻子怪怨地说，那你跟我谈恋爱时怎样不说清晰呢？我说我年轻时不头晕，人过中年，头晕的弊端才一步一步地体现出来。我妻子想一想，供认我年轻时的确没有头晕的弊端。我母亲的头晕病是从什么时分开头的，我不晓得。

日头一截一截地上升，光芒一点一点地刺眼。东南风转东南方风，一暖一暖地吹过去。院子里长一棵柳树，柳枝被暖风吹软，柳芽米粒似的冒出来。这何处像腊月天，几乎一步跨到了小阳春。人特别在先，天特别在后。我父亲内心开头有了一丝不祥的预见，赶忙地起家去屋里查察我母亲。我母亲头发灰白，两眼紧闭，神色蜡黄，一动不动，跟一个死人差不多。我父亲小心翼翼地接近床，小声地喊，大毛娘，你喝水不喝水？大毛是我的乳名。我母亲徐徐地睁开眼，脸染喜色地说，你这个男人真烦人，我想睡一觉都睡不安。我父亲不佳说出担心的事，见我母亲在世，就显露一张笑容赔付上。我父亲说，天刮东南方风，暖和和的。我母亲说，天变暖跟我躺床上有什么干系呀？我父亲说，天是焐雪，说不定要下一场大雪。俗话说，天暖焐雪，不外三天。就是说，天要下雪就在三天之内。我母亲说，我晓得你内心思念腌年货。我父亲说，你看看你看看，不腌年货怎样过年呢？

我母亲徐徐地起床。我父亲问，你起床干什么，今天这么迟还赶谁家的集？我母亲说，我不赶集，我要去上矿。我们这里人家，往北去说上岗，往南去说上矿。我母亲说上矿，就是上我家。我的小家住在大河湾村南，紧挨一座大煤矿。我父亲问，你怎样想起去大毛家？我母亲说，我做了一个梦，怎样都找不见大毛家。我父亲说，梦是假的，怎样会找不见大毛家。我母亲说，你做梦是假的，我做梦是真的。

我母亲刚刚做过一个梦。

我母亲说，我先是跟随一群人往一个场合去。这些人挑着担子，拉着车子，一副要干大事的样子。我问，你们这是去干什么呀？他们说，上金山银山搬金子银子。我问，金山银山在何处？他们伸手往前指一指。前方不远处真有好大的两金山银山在那边。金山在右方，银山在右方，山上密密层层都是人。这些人穿衣服跟如今的不一样，一概长袍马褂，倒是跟戏台上的人差不多。我扭脸往回走，不跟这些人一块上金山银山。这些人奇异，问我怎样不去搬金子银子呀？我说我要金子银子干什么？这些人笑话我，说我是一个傻子。

不搬金子银子干什么呢？我扭脸往大毛家走。我坐车先到土坝街下车，前方是一溜慢坡路，你是晓得的。走上一溜慢坡路，是瓷器厂大门，你是晓得的。到瓷器厂大门，再拐弯往西走一条铁路，你是晓得的。沿铁路走上十几丈远，是一溜子墙头，你是晓得的。沿墙头走上去，是一座厕所，你是晓得的。再往前是岔路口，我迷路不晓得往何处走了。我问路抬升人，你们可晓得大毛家住何处？他们一个个摇头，说不晓得。我大儿子家他们怎样会不晓得呢？我东找西找急出一头汗。厕所的臭气一阵子一阵子劈面扑过去。就是这个时分，你叫醒了我。

我父亲说，你从土坝街下车去大毛家，七拐八拐不迷路才怪呢。

土坝街下一站是瓷器厂。从瓷器厂下车，一条路直接通我家。

我母亲说，这些年我习气了从土坝街下车。

五

那一天，我母亲说要来我家，并没有来我家。我母亲头晕走不动路，下床站一站，坐一坐，重新躺床上。第三天早上，我父亲起早赶忙地喂牛、饮牛。今天早上不管我母亲赶集不赶集，我父亲都要去赶集。东南方风转东南风，一寒一冷地刮过去，一凝一沉地刮过去，一场大雪眼见着不远了。天下一场大雪，赶集的一条路途就会泥泞不堪走不动。要想再赶集，恐怕得套上两对牛，用力地拽，冒死地拉。我父亲不担心天下雪，泥瓦盆摞在家里卖不出去，说来说去照旧操心买年货腌年货。天一丝一丝地亮开，我父亲去屋里喊我母亲。

我父亲问，唉，你今天能不克不及去赶集？

我父亲问，唉，你说我们家本年腌年货要买几条混子鱼、要砍几多斤肋条肉？

我父亲问，唉……

我父亲一连问出三声“唉”，不见我母亲有丝毫动态，就停下“唉”，搭手推一推。推一推，我母亲仍旧没有丝毫动态，我父亲恐惧起来，头脑一下子就蒙掉了。我父亲哆嗦着一双手去摸我母亲的脖子，早一片冰冷了。我母亲半夜什么时候咽气的，我父亲一点不晓得。一个跟本人生存三十多年的女人，悄没声气地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。我父亲直愣愣地站在床眼前，不晓得往下该做什么事，仿佛什么事都不必做。我父亲如今所要做的唯逐一件事，就是悄悄地站着。我母亲睡在床上，我父亲站在床前，就这么任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去。我父亲熟悉到，这是他和我母亲单独待在一同的最初半地利间。

天近晌午，我父亲分开我母亲，开头有所举动。先是卸下架子车上的泥瓦盆，过一会架子车要有大用场。上车，一摞一摞泥瓦盆拤在车斗里。下车，一摞一摞泥瓦盆卸在地上。我父亲含糊茫然，干活精力不克不及会合。偶尔分，空两只手呆愣半天，不晓得手上干的什么活。偶尔分，分明一摞泥瓦盆端手上，不晓得是上车是下车。最初一摞泥瓦盆端手上，一打滑一闪晃，“哐当”一声摔地上。我父亲顾不上泥瓦盆摔一个怎样样，赶忙往屋里跑，内心想说不定我母亲这一刻以前醒过去。

我父亲做的第二件事是铺草铺。死人头冲堂屋门睡在草铺上，是我们这里人家的习俗。死人装殓入棺，有一项仪式叫烧铺。烧铺就是烧草铺，烧带走的棉衣单衣，烧纸钱元宝。我父亲要亲手为我母亲铺草铺，要亲手把我母亲抱在草铺上。屋后有一堆麦秸草，我父亲扯两抱麦秸草抱进堂屋铺地上。炎天铺在床上的一张灯草席，卷起搁在屋墙角。我父亲拿过去铺在草铺上。如此一来，死人的草铺就算铺好了。我父亲去抱我母亲之前，替我母亲洗了一次脸，洗了一次脚，好让我母亲干干净净地上路。我母亲与我父亲协同生存一辈子，我父亲这是第一次替我母亲洗脸，第一次替我母亲洗脚。我父亲去锅屋烧一盆热水，毛巾蘸上热水，徐徐地替我母亲擦脸，徐徐地替我母亲洗脚。我母亲个头不算矮，却精瘦精瘦的，脸上一层皮蒙着骨头，脚上一层皮蒙着骨头。皮包骨头展现出不少凝结的皱纹，一波一纹的，一叠一皱的。我父亲仔细肠一点一点地擦洗，耐心肠一遍一各处擦洗。我母亲是个勤快的女人，皮包骨头的手上、脚上，充满厚厚的茧子。我母亲的脖子上没有茧子，暴露着一条一条的青筋血管。只是血液不再活动，动脉不再跳动。我母亲的身子僵硬，我父亲直直地抱起来，直直地挪到草铺上，头冲门，脸朝上，直直地放在草铺上。死人睡在草铺上，是不盖被子的。我父亲想一想，照旧把床上的被子抱过去，蹑手蹑脚地盖在我母切身上。像是我母亲仍旧知冷知热，我父亲恐怕冻着我母亲。

我父亲站在草铺前，略微喘上两口吻，关闭院子门，往我四叔家走去。我四叔家离我家两百米那么远。我四叔和我四婶都不在家，一大早赶集办年货没转头。我父亲说，这个老四真懵懂，怎样单捡今天赶集呢？四叔的三个儿子在家。我父亲劈头盖脸地说出这么一句话，三个侄子没有一个听懂的。我父亲专门去我四叔家报丧，他俩不在家，我父亲不晓得该怎样办。“哇啦”一声，我父亲蹲在地上哭起来。我父亲“啊啊啊”一哭，吓坏了三个侄子。

三个侄子轮替地问，我三大爷，你这是怎样啦？

我父亲说，你们三大娘老了。

我们这场合人家，说死不说死，说老。老了就是死了。

三个侄子匆忙地问，你说三大娘老了？

我父亲点摇头。

三个侄子问，三大娘是什么时分老的？

我父亲说，昨个夜晚。

三个侄子接着问，三大娘昨个夜晚老，怎样这咱子才说？

我父亲不说缘由，蹲在地上使上劲地哭。“啊啊啊。”三个侄子站旁边，不晓得怎样去劝我父亲。任由我父亲一个劲地哭哭哭。我父亲哭了一大气，内心透开一丝亮，晓得不休哭不算事，就克制住。我父亲抹一把眼泪，站起家开头分派三个侄子去干活。老大呼牛羔，老二叫老虎，老三叫小友。

我父亲支派老三说，小友你去矿上你老各位，喊你老大和你大嫂子。

小友说一声“唉”，我如今就去矿上。

我父亲支派老二说，老虎你去蔡洼子你大姐家，喊你大姐和你大姐夫。

老虎说一声“唉”，我如今就去蔡洼子。

我父亲支派老大说，牛羔你去往金华打电话，喊二毛一家子，让他们连夜赶归来回头。

二弟一家子在金华那一边打工。得要打电话去二弟地点的农夫工学校找二弟。

牛羔说一声“唉”，我如今就去杂货店打电话。

我父亲说牛羔，你打过电话，来我家院子里拉架子车去赶集。

拉架子车去赶集干什么？牛羔没有听明白。

我父亲接着说，你再从村里叫上两一局部一同去顺河集棺材铺买棺材。

这一回牛羔听明白，是去替我母亲买寿材。

我父亲说，就买棺材铺门口左手边的那一口，外表长一双阎王眼。

那一天，我母亲随手指的那口棺材，原本与其他棺材一样，没有什么特点。不知怎样的，我父亲扫一眼却记取——棺材上有两颗树疔，圆溜溜的，暴虐狠的，像一双阎王的眼睛。

三个侄子先后走出家门，丢下我父亲一一局部徐徐地往家回。半路上，冷不防地，一滴冰冷的雨水滴落在脸上。我父亲停下脚，抬起头，晓得天空下起雪。一时三刻地，雪越下越疾，雪越下越密。天空无声，大地无语，整一局部人世死寂一团。

补记：一眨眼，我母亲死去二十五年了。本年青明节我带闺女一同回故乡上坟。我问闺女，你奶奶长一个什么样子，你记不记得了？闺女说，我不记得奶奶活的样子，只记得奶奶死的样子，我奶奶穿一身蓝衣服睡在草铺上。那一年，我闺女四岁。我跪在草铺前方守孝，她跟我一并跪在她奶奶眼前一个劲地哭。

我母亲死后穿的一身蓝衣服是寿衣。褂子、裙子、裤子、帽子、鞋子、袜子，都是蓝布的，上下一身蓝。寿衣是我母切身己缝制的。她什么时分缝制的，没有人晓得。我父亲大意大意不晓得，我们姐弟三人不在家更是不晓得。另有一件事，我父亲当年没有说，那就是寿衣是我母亲死的谁人夜晚本人穿上的。我父亲没有说的缘故，不想让人们说我母亲是一个晓得本人大限的人，不想让人们说我母亲是一个不屈常的人。我母亲就是一个平凡人，是我父亲的妻子，是我们姐弟三人的母亲，是两个孙女、一个孙子的奶奶。我母亲就像千千万万个女人一样，是我们这个家属生命链条中的一个环节，与我父亲完婚生子，繁衍后代，尔后静寂静地分开。

我母亲，一九三一年生于泥集村，一九九二年葬于大河湾村，享年六十一岁。

曹多勇，作家，现居安徽淮南。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《大河湾》等。